歷經三年,1000多天的采訪調查
日方敘事視角重看梅里雪山山難
感受山難帶給一個人、一個家庭的沖擊和改變
探險家小傳
宋明蔚
《戶外探險》雜志前主編
中國戶外金犀牛獎評委
戶外圖書譯者、特稿記者
深入采訪調查1991年梅里雪山山難
2018年泰國洞穴世紀大救援
2019年珠峰堵車等十余次國際重大攀登與救援事件
采寫過二戰時期的駝峰航線傳奇
喜馬拉雅山47天被困情侶事件
大羌塘探險等戶外相關事件的深度報道
1991年1月3日,梅里雪山山難,中日聯合登山隊17名隊員一夜間被雪崩吞沒,人類登山史上的第二大山難。
有關這次山難的采訪、報道和記載不少,但我們看到的,更多是從中方的視角去“還原”。
但要知道,17名遇難者中有11人來自日本人,日本人又是如何看待這次山難?這吸引著宋明蔚親自去采訪調查。
多年來,他走訪中日兩方的幸存者,深入藏族的鄉村,咨詢專業的登山隊、救援隊,他盡可能從各個層面、多維度做到平衡,他想用自己的報道方式,去貼近事實真相。
▲在日本拍攝的17名遇難者紀念碑(宋明蔚 攝)
01
觸犯禁忌的攀登
中日聯合登山隊攀登的山峰確切講為卡瓦格博峰,是太子雪山主峰。由于當時認知上的偏差,考察隊把卡瓦格博峰也標記為“梅里雪山”。“梅里雪山”也逐漸成為一個廣義的稱呼。
▲卡瓦格博峰 (宋明蔚 攝)
不同時時代、不同文化背景和立場的人,對登山行為的理解也不同。
從中方的角度,在那個年代,登山不是個人價值的體現,而是一種民族情緒的宣泄。就如同1986年競爭長江首漂,登山也是為了國家而攀登。
而日本相對來說,更多是從攀登者的立場出發,他們的技術裝備更專業,資金也比較充足。
出發點不同,但雙方有著共同的目標:登頂卡瓦格博峰。
而這,則觸犯了當地藏民的禁忌。
卡瓦格博峰,藏區八大神山之首,藏傳佛教四大神山之一,在藏民心中有著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在他們看來,人類的攀登是對神山的褻瀆,意味著將失去神山的庇佑,也必將受到懲罰。
▲登山隊員在遇難前拍攝的卡瓦格博峰
日本人并不理解這種信仰。
比如,宋明蔚找到的日方幸存隊員小林尚禮。
02
真的有山神顯靈嗎?
1991年的攀登中,小林尚禮因故沒有進入最終的沖頂隊伍,而他最好的朋友不幸遇難。近乎 是帶著“復仇”的心態,他一度對“梅里雪山”充滿執念。
小林尚禮也可能是當世人中,最接近卡瓦格博峰頂峰的人。
1996年,中日雙方登山隊再次聯合,重登“神山”。他們頂著當地村民(明永村)的抵制,堅持要完成攀登,去踐行屬于登山者的信仰。
▲1996年重登卡瓦格博峰(宋明蔚供圖)
5年前的雪崩山難,讓每個隊員的內心都有所忌憚。就在他們來到當年17名隊員遇難地附近時,從大本營傳來了天氣突變,極易引發雪崩的消息。
隊員被要求緊急下撤,但小林尚禮不甘心,他起義反抗隊長,甚至提出撤掉對方,自己來當隊長,他不甘心再一次在這里“倒下”。
但隊伍下撤的態度超乎想象的堅決,他們以最快的時間,帶著所有裝備返回大本營。
然而,就在回來兩天后,天氣預報卻顯示氣候突然好轉,未利于攀登的天氣。
當無法去解釋一些事情的發生時,人們總會加以神奇的色彩,就好像比起事實,大家往往更愛聽故事。
也許,真的有山神顯靈?
03
被感化的日本人
如果說神山可以感化很多人,小林尚禮就是個典型的例子。
山難過去7年后,有村民在明永冰川發現遇難者遺體,小林尚禮再次回到永明村,為了當年逝去的隊友,他選擇留在這里。
▲小林尚禮(右)和村長
越是接觸這里的人,越能懂得神山對于他們的意義,也越能理解為什么卡瓦格博是攀登者的禁區。到后來,他和村民一起轉山,用這里的方式,吊唁在這里逝去的人。
“親近一座雪山,以登山者的身份,追求的是站在山頂上的成就感,他需要通過攀登的行為去實現。而現在他更貼近一個朝圣者,像藏民那樣轉山朝圣,他的思維發生了改變。”
從那個站在對立面的外來者、甚至是“挑釁者”,到最終主動融入、被感化。也許真的有山神顯靈吧。
但宋明蔚相信,真正感化他的,還有這里最純粹的生態、最純凈的虔誠,還有當地人對他最淳樸的態度,他慢慢認識到卡瓦格博背后所蘊含的文化意義,更重要的是,他懂得了尊重這里的信仰。
他們沒有沉浸在悲痛中,也沒有去回避這場災難。相反,他們更想走近梅里雪山, 親自了解這里,了解這里的村民。他們給永明村的村民捐款,資助村長大扎西的女兒白馬茨木到日本學習,現在白馬茨木已經在日本定居。
“梅里家族把白馬茨木當成是所有孩子的一個符號化身,幫助白馬茨木無形中等于幫助了自己的孩子。他們希望自己的孩子在精神上不被遺忘,就將白馬茨木當做一個寄托。幾十年過去,他們和這座山、這里的人依然保持一定的鏈接,那他們的孩子就沒有真正的死掉。”
▲神山庇佑的村莊(宋明蔚供圖)
04
山就在那里,我該不該登?
2001年,德欽縣人大正式立法頒布卡瓦格博峰“禁登令”,尊重藏族人民的風俗習慣、文化信仰,為人類保留這一片凈土。
越是禁止,越多了一層神秘的色彩,越刺激著一些人的欲望。數年間,偷登行為不斷。偷登者中,有人被村民發現后暴打一頓,五花大綁趕下了山,也有人可能永久消失在這里。
▲藏民轉山朝拜
而回歸登山者的視角,也有觀點認為:山在那里,為什么不去攀登?成功登頂也是推動中國登山或體育事業的發展。
人的思維也在動態發展中轉化,就像雨崩村原本也是一片世外桃源,而現在村民已然接受這里成為著名的旅游風景區;四姑娘山雙橋溝有很多山峰在當地看來也是神山,但村民們也認同攀登的行為,他們認為這就是神山巡禮的方式。
“我個人更希望中國有越來越多的未登峰能完成攀登。”宋明蔚表示,“但至少現在來看,像(卡瓦格博)這種有特殊歷史意義的,還是不應該去攀登。也可能隨著時間的推移,當地人也會慢慢了解登山的歷史、慢慢理解這件事情,這些都說不好。”
▲速攀雅姆雪山(宋明蔚供圖)
發生過大型山難的未登峰,加之一些“靈異事件”的渲染,梅里雪山被傳的有些玄乎,但宋明蔚介紹,單從難度來看,他甚至排不進中國前10。
不同于珠峰等高緯度雪山,梅里雪山這樣的低緯度雪山,沒有明確的攀登季節,天氣更變幻莫測。此外,山腳下的瀾滄江常年水氣蒸騰,積雪不穩定,易發生雪崩。
這類山峰的攀登周期拉得越長,風險越大,更適合阿爾卑斯式攀登快速上下,從技巧上并非不可完成。
05
事故——事件——事實
宋明蔚是戶外愛好者,喜歡登山、越野跑、攀巖、攀冰,同時他的本職工作是記者、編輯,參與過許多戶外事件的報道和調查。
▲攀登羊滿臺(宋明蔚供圖)
雙重身份,也帶著雙重視角去看待、記錄“梅里雪山山難”事件。
“我一般找選題,會傾向于同心圓結構。最核心的第一層圓是事件本身,它就是一個精彩的故事,這是最基本的;外延到第二層圓,指向的是一個社會問題,能寫到這個層面已經很優秀了;如果真正要成為經典,還需要第三層的提煉,這就涉及到人類的一個母題,可能是自由,可能是愛。”
再看梅里雪山山難,并非山難本身這一孤立的事件,之后的救援、96年的重登、98年發現遺體以及此后的禁登等等,將這一系列的事件串聯起來,才夠完整、夠全面,才不會狹隘。
事情過去20多年,再進行采訪調查很容易出現“羅生門”的情況。而宋明蔚采用的非虛構寫作方式,最關鍵的就是以“親歷”、“事實”為依托。
“歷史上很多影響社會進程的事件,如切爾諾貝利事故、日本海嘯等,都是采用非虛構協作的方式,但是中國的一些事件缺少這樣的呈現。”
他花費大量時間進行海量采訪,不斷地交叉印證細節。
除了日方的小林尚禮,他還找到當年大本營的中國聯絡官張俊,每次都要深聊六七個小時,再通過他聯系其他當事人。盡管中方視角的報道已經足夠詳盡。
他始終堅信,只有親自深入其中,才能做到相對于接近真相地將還原事實。
“每一句話都是一個真實的事件,每一個細節都能找到來源出處。”這是新聞工作者的立場和原則,也是對報道事件中每個人的尊重。
宋明蔚的這本書籍還在創作中,進度雖慢,但他希望這會是一部經得起時間和歷史推敲的作品,放在世界的范圍內,都不會褪色。他希望這可以作為一種跨文化的回憶,可以成為一種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