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險家小傳
葉研
《中國青年報》高級記者|曾任新聞采訪中心副主任
中國探險協會名譽副主席
曾任中國探險協會常務理事
中國科學探險協會理事
葉研與南極,兩次結緣。 第一次,延續著以往的使命感,開展科考相關報道與后勤保障工作; 第二次,在“使命感”之余,終于得以沉浸于極地風光的嚴酷、蒼勁、壯闊,有了心靈和自然親近、對話的可能。
1998年,中國的長江流域和松花江流域發生特大洪水,剛剛做完抗洪報道的葉研,得知了第15次中國南極科學考察隊組隊的消息。
這一次的組隊出征,還得從1991年在德國不萊梅舉辦的南極研究科學委員會科學大會說起。
會上,根據ITASE國際橫穿南極科學計劃,南極冰蓋被劃分為17條線路,每個國家承擔一條線路的考察。當時代表中國的地質學家劉小漢和冰川學家秦大河,毫不猶豫選擇了一條從拉斯曼丘陵開始,經過冰丘A(DOME-A,又譯“冰穹A”),終點為南極點的線路。
這條線路,不僅可以利用起剛剛建成不久的中山站,最重要的是能抵達冰丘A。
南極一共有4個主要點,分別為南極點、冰點、南磁極和冰蓋最高點(冰丘A),前三個點已經先后被美國、法國、前蘇聯建站,僅剩的冰丘A,是南極大陸最后一片留給中國人考察、測繪、觀測的處女地——此前,從未有人通過陸路到達過這里。
冰丘A地區直接接受來自地球平流層大氣的沉積,冰蓋為原始堆積形成,儲存著全球氣候和大氣環境信息,科考價值無可替代。
一番爭取過后,中國最終拿下這條線路,而后準備了幾年。直到1996年,南極科考隊才第一次正式向冰丘A挺進。
中山站的方向標,箭頭指向北方中國的各個城市
目前,中國南極科考隊已經有38次出隊,而葉研參與的這次,科考隊抵達了冰丘A的邊緣,這也是人類第一次涉足這片“不可接近之極”,采集到了珍貴的冰雪樣本。
第15次隊內部按任務劃分為多支隊伍,其中,冰丘隊和格羅夫山隊兩支為冰蓋隊,負責深入冰蓋內陸考察;中山站隊負責提供后勤保障。
如果只到中山站,葉研覺得可以不去。吸引他的是冰蓋隊。
在雪龍船上,他天天追著劉小漢打聽能不能上冰。直到雪龍船進入南大洋,第15次隊隊長李果說:“葉研,這次就在中山站干吧。”
3年前參加北極科考時的情形,再次上演,時代主流已由紙媒過渡到電視媒體,身為文字記者的葉研,無緣冰蓋隊。
葉研接受了留在中山站的現實。為了保障科研人員工作的順利開展,他化身油漆工、電工以及考察班長。
卸貨、卸油,是科考隊常規工作。要維持中山站、長城站兩個永久性考察站的運轉,每年要把一個年度所需的生活物資、技術裝備、辦公用品等,用雪龍船運到站上;把維持生活和科研的燃油,輸到站上。
卸貨根據海冰情況有兩種:海冰結實的話,用雪地車拉著的雪橇;海冰開始融化,就得用小艇。
貨物在雪龍船各層艙里,需要先用吊車吊到冰面的雪橇或小艇上,有時候也得動用人力從各個艙上上下下搬。
雪地車必須貼著冰山走,以躲避潮汐縫
卸油是用輸油管連上雪龍船,把油輸到中山站的4個大儲油罐里。這時,風雪里往往能看到一條長長的“人鏈”在移動,比較震撼。管道連好之后,雪龍船那頭一加壓,3天就能夠打滿油。
扛油管
卸完貨和油,每年根據情況變化還會有一些不同的工程勞動。
第15次隊趕上的那次,恰遇上所有建筑物外層的油漆,被冰粒子打爛,需要把舊的漆用錘子都敲下來,抹上新的涂料,相當于油漆全站。
油漆全站完成后,葉研用剩余的涂料在儲油罐上作油繪
此外,還包括更換全站老舊的用電線——暗線改明線;更換發電機組,中山站因站址擴大、觀測任務增加,最早的發電機組裝機容量不夠;同時還要保障支持內陸考察隊出發。
上述任務完成之后,接著清理各個現場的工業垃圾,把凍在冰里的廢舊金屬組件,刨出來,裝上小艇,運到雪龍船上,拉走。
清理工業垃圾的時候,春節已經臨近。一部分隊員去幫廚,其他隊員打包行李,準備春節之后離站。
這時候,有一車垃圾從冰上隊的出發基地剛拉回來,走廊里有人喊“卸車了!”,葉研拿起手套便出了門。走廊里斜對門,也走出來一個人,是天津的一位工人師傅——那天就這兩人跟著垃圾車到碼頭去卸車。
“這一次讓我印象特別深,因為那是干多干少都不掙錢的活。”
也是在那一天,葉研理解了工人和多次中國南極考察隊那么多隊員的動機:就是為中國的極地考察事業干點活。
即將撤離的度夏隊員和留下越冬的隊員合影留念
一次,葉研和隊友程志剛送4名隊員上雪龍船,差點有去無回。
中山站所在的海灣,叫海豹灣。海豹灣里是方圓幾平方公里的陸緣冰,每年氣溫最高的時候,基本會融化。送人那天是1月21日,雖然南半球的夏至12月22日已過,海豹灣的陸緣冰卻還沒化開,雪龍船的小艇沒法進來接人。
不過,在送人的前一天晚上,海豹灣一帶海域發生輕微地震,加上天文大潮和季風的共同作用,海豹灣外的海冰已經漂開。
出發的時候沒風。考慮到海豹灣常年有潮汐縫,為了方便通行,葉研特地帶了鋁梯。此時的陸緣冰已經有點松軟,冰面上有些融水和小裂縫。到達海面的時候,太陽照得人渾身發熱,在等小艇期間幾人甚至順便游了一會兒泳。
4名隊員上小艇的時候,把鋁梯一起帶走。葉研和程志剛空手走回中山站。
剛進食堂坐下喝水,沒多久,突然有人說“起風了!”。這會兒再看窗外,只見國旗被大風吹得繃直,像紙板一樣。而海豹灣,已經變成一片黑紫色的浪濤,在大面積風力推送下,幾平方公里的陸緣冰被吹出海豹灣,漂進遠海。
“因為回程我們沒有拿鋁梯,所以走得比較快,要不然這會就待在海浪里了。”
另外一次意外,是陪中科院水生所的高宏外出采水樣。根據規定,一個人不能單獨外出。
那天,高宏帶上干糧,計劃一天走幾個湖,在水邊或者鑿開冰取樣。
中午兩人到了第一個冰湖,鑿開冰面取了樣。就著冰窟窿里的湖水,吃了點干糧。下午還有米爾湖和玉珍湖要去。
米爾湖
這條路線要翻一個很高的山梁,湖面到山頂垂直落差六十多米。當天風力8級,二人從背風面往上爬。山的背風面雪很厚。
葉研走在前面,爬著爬著坡度過了45度,手腳并用。越靠近山頂,坡度越陡。這和他們上山之前觀察到的情況很不一樣。
在爬到五十多米高差時,一道雪縫橫在葉研面前,約五六厘米寬,兩頭多長看不見。
跡象表明,雪在向下移動,并且已經不能往下撤,因為如果雪崩會向下塌。
此刻的葉研挨著雪縫邊兒,而高宏在雪縫下方。
“高宏,快往上爬!”葉研大喊。
不明所以的高宏還在問什么情況。
“別說話了,往上爬!”葉研顧不得解釋,再次催促。
所幸,兩人安全到達山頂,回頭往下看,雪從山腳到湖面已經堆積成了一個扇形大雪坡。數噸的雪坍塌,一點聲音都沒有。
“人是多面的。其實我在為所謂‘使命感’干活的同時,挺享受探險的。并不是所有行為都具有必要性。”
第二次赴南極期間,葉研心態有了明顯轉變。
2001-2002年,葉研參加《極地跨越》攝制隊,到西南極。從智利的蓬塔阿雷納斯飛埃爾斯沃思山的愛國者山營地,拍攝4天,第5天飛美國阿蒙森-斯科特南極點考察站。原計劃第6天乘機返回蓬塔阿雷納斯。
然而,從南極點考察站返回愛國者山營地后,第6天開始,天氣突變,極地風暴來了。一個接一個的大氣旋,風速超過每秒30米,最高達每秒51米,12級臺風是每秒32.6米。
在帳篷里能看到外面雪浪橫滾的影子,響聲和火車差不多。帳篷的拉鏈門兒被雪埋了三分之二,每天早上出帳篷都要用鐵鍬挖雪。
風雪中的營地
因為氣旋的緣故,眾人被困在愛國者山營地16天,在那里度過了南極的夏至、圣誕和新年。
這些氣旋消停的間隙,時間不夠伊爾76運輸機從蓬塔阿雷納斯過來再返回,但是會出現多次可以去戶外的天氣,有時是幾個小時。
大家可以在附近登山、滑雪、搭建冰屋——可以玩!
這期間,沒有電腦,帳篷里也沒有電源,沒有計劃性工作,沒有站務勞動。
葉研從沒有過這樣的體驗——卸下了“使命感”,以頭腦清空、職業神經松弛的狀態面對極地風暴、面對自然。
此時此地,自然展示著一種嚴酷蒼勁壯闊的美,有了心靈和自然親近、對話的可能。
圣誕節那天,大家一人一個塑料雪橇,爬到山頂,再沖下來,體會了一把歌里唱的“沖向大風雪,我們坐在雪橇上”。
營地人員建議每個人挑出自己攜帶的物品當作送給其他營員的圣誕禮物。葉研找了一支帶盒子的圓珠筆,用彩紙彩帶包扎起來,放在圣誕樹下。
營地圣誕節
作為練習,營地還傳授起寒區生存必備的搭建雪屋技能,在風暴到來之前迅速搭建庇護所。在北半球,因紐特人管雪屋叫伊格魯。
極地的夏至,太陽升起,降到天穹較低的地方,而不是落到地平線下,然后再次升起。它就那么孤獨地在天空不停地畫著弧線。
這是極地的極晝期間才能夠看到的景觀。
2002年元旦,天晴,大家拿著酒到雪地。
冰雪大地像一塊無比巨大的反光板,刺眼的強光流溢在每一個角落。愛國者山營地的人沒有看到新年日出,因為太陽在空中就進入了人類紀元的新年。
幾天后,接送被困人員離開的飛機抵達,在登上飛機的那一刻,葉研已經開始懷念這片冰原。
《極地跨越》攝制隊南極點分隊
離營地大約三公里,有一個智利空軍的登山訓練基地,季節性的,這一年他們沒來,空著。在智利空軍基地邊上,一個被風吹倒的標牌,寫著《極地天堂》。
“的確,這片冰原就是我心靈的故土。后來我把《極地天堂》用作一本書的書名。”
天氣是游戲規則。
這是葉研兩次奔赴南極后的感悟。
愛國者山營地9公里外,有一個DC-6運輸機的失事現場,失事時間是1993年。那年美國資深南極探險家馮·諾曼在73歲時重返南極,希望在有生之年最后一次攀登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山峰。
他私人租用飛機,躊躇滿志乘興而來。不巧的是,碰到了白化天氣,這種白色的環境中天地一色,遠近物體無從分辨。估計是無法目視操作,飛機撞到地面。
好在僅飛行員一人重傷,副駕駛、導航員和乘客5人輕傷。
飛機殘骸已經沉降到雪地2.5米以下,只有垂直尾翼露出來。在雪原上,像一座陰沉的紀念碑。
當年事故現場留下的尾翼
長期野外行走的實踐,使葉研端正了心態:敬畏自然。明白“人定勝天”的唯意志論,不僅虛妄,而且愚蠢。
中探協前任副會長、現任榮譽副會長鄧啟耀先生曾在一篇文稿的結尾處,寫道:“讓我們永不說征服”。后來這句話也成了葉研一篇關于攀登珠峰的新聞評論的標題——《永不說征服》。
至今,這句話依舊詮釋著葉研眼中的探險,它也許是人類從祖先大遷徙時代遺傳下來的生命沖動。但,我們永不說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