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險家小傳
嚴江征
1993年,創立中國探險協會之初,沿和田河,以無動力漂流方式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1997年,幫助二戰時期美國飛行員漢克斯到達“駝峰”航線53號C53型運輸機墜落的高黎貢山現場1998年起,對墜落在云南滇池的二戰時期“飛虎隊”P40戰斗機殘骸展開探測、搜尋”駝峰航線”——一條“二戰”時期開辟的中國和盟軍進行戰略物資和人員輸送的空中要道,為扭轉世界反法西斯戰局做出了不可磨滅的巨大貢獻。它是世界航空史上飛行難度最大、氣候條件最惡劣、付出代價最慘重的空運路線——在這條航線上,近六百架飛機失事,一千五百余名飛行人員失蹤、死亡。駕駛當時中美兩國合資的”中國航空公司“53號C53型運輸機的機長吉米 · 福克斯便是其中之一。“任何一個在反法西斯戰爭中獻出生命的人,都值得人們銘記,不應該被遺忘。”中國探險協會創會主席、名譽主席嚴江征先生語重心長地表示。嚴江征長期負責并親自參與”二戰“時期”飛虎隊“P40戰機探測和中航公司編號為53號的C53型運輸機殘骸及飛行員遺骸搜尋。1997年3月31日夜23點30分,時任中國探險協會主席嚴江征接到一個電話:高黎貢山發現“二戰”時期駝峰航線中航公司53號C53運輸機(以下簡稱53號運輸機)的墜機殘骸,位置在中緬邊境的中國一側,距邊境線僅一百多米,需派一個科考組到現場勘察。第二天,嚴江征即組織中探協召開緊急會議。與會者一致認為,這些線索對研究中國抗戰史極具價值。于是,臨時調整年度工作計劃,把尋找‘駝峰”墜機,作為協會當年的頭號項目。很快,大洋彼岸的80歲美國老人漢克斯,也得知這一消息。1943年,在53號運輸機墜落后,漢克斯曾七十多次在高黎貢山上空盤旋,希望發現飛機和戰友的遺骸,哪怕是蛛絲馬跡。1944年,漢克斯又受福克斯父母委托,前往高黎貢山尋其下落。然而,終因同行的兩位戰友突發瘧疾,被迫撤返。未曾想,這一別,就是53年。但尋找53號運輸機、找到福克斯,卻成為漢克斯的夙愿。雖然福克斯的父母已逝世多年,但漢克斯始終惦記著,希望給他們一個交代。漢克斯通過時任北京航空聯誼會會長華人杰聯系上嚴江征,表達了希望一同前往墜機現場探尋的強烈愿望。“帶一個80歲的老人到3千多米海拔的野人山進行一次標準的探險作業,這是違反常規的。一旦出現任何事故,各方問責,只能由中探協承擔。”蜂擁而至的媒體,關心的只是美國老兵尋找墜機的故事。而嚴江征則需要考慮方方面面的問題,并顧全一切:如何保證漢克斯的健康、安全,吃穿用度,以及交通、行進等。似乎看出嚴江征的擔憂,漢克斯握住拳頭、繃緊胳膊,讓嚴江征摸摸他大臂上的肌肉,示意自己身體非常健壯。嚴江征摸了摸漢克斯的脈搏,發現有間歇。漢克斯立刻解釋說自己從年輕時就這樣,不會有問題。事實上,他們在昆明所住的酒店是一座18層的高樓,而漢克斯每天堅持上下跑兩趟,鍛煉身體。
“漢克斯眼神里充滿乞求、渴望,令人不敢和他目光對視。可后來想想,作為曾經幫助過我們、參加過抗日戰爭的一個美國老飛行員,我們拿什么作為回報呢?或許就是幫他實現那個持續了半個多世紀的愿望。”
中探協成立尋找53號運輸機的專項探險考察隊,嚴江征任隊長。探險家葉研,身兼副隊長和隨隊記者雙重職務;中國航空博物館第二任館長韓文斌擔任航空機務專家;一名攝像助理、一名攝影記者,十幾名當地民工,一行二十余人。為了漢克斯的安全,嚴江征指派隨隊醫生、隨隊翻譯、兩名武警戰士等4人,專門負責照顧。探險隊拿著53號運輸機墜落的地理坐標,計劃從瀘水縣片馬鎮出境,取道緬甸一側,沿著一條叫集材道的簡易公路,向高黎貢山墜機點進發。
中探協探險隊正要啟程,卻接到邊防站通知:根據有關規定,美國人漢克斯和攝影器材不得出境。“媒體一窩蜂地撤退,有些甚至發文、唱衰,標題叫《漢克斯的遺憾》,說老漢克斯不能前往墜機點了,只能望山興嘆。”他與團隊連夜開會,根據一份五萬分之一的地圖,研究、確定了一條全新的路線——從境內的高黎貢山山脊線到達墜機點。
事實上,這7.7公里的山路,嚴江征一行所走的這幾天,充滿了波折、驚險。高黎貢山的山脊地帶分布著大片箭竹林,長得非常茂密,人根本擠不過去。嚴江征跟副隊長葉研說,由自己帶3名民工,組成先遣組,先用砍刀上山開路,并用黃色毛線沿路做標記;葉研則在兩天后,率大部隊沿標記跟上、匯合。嚴江征率先遣組,從片馬丫口向南進山。沒走多遠,就發現一個當年日本人修建的運送物資上山的摩托車道;再走一段,經過第一個小高地,就看到日軍遺留下的陣地——有一個大碉堡,頂蓋已經被炸毀,周圍還有塹壕、機槍掩體、單兵掩體。據同行的民工說,當年日軍在瀘水縣的幾個寨子抓了一批民工,來片馬丫口修工事,修完后把民工全部殺掉。有一個民工,因穿了一件生皮子做的坎肩,沒被刺死,爬了半夜才僥幸逃下山。這個地方山脊非常陡峭,給人的感覺就如同行走在刀刃上一樣,兩側坡度大的地方,能達到80度。“我很擔心老漢克斯能不能走過來,因為那個地段很窄,容不下其他人攙著他過。”此時的高黎貢山已進入雨季,山上濃霧彌漫,能見度最多五、六米。雖然手里有地圖,但幾乎看不到任何地標,無法比對。攜帶的GPS,在密林中也經常收不到信號。第二天,暴雨來襲。雖然大家都有雨披和具備防水功能的戶外服裝,但暴雨之下,身上依然濕了。那種刺骨的寒冷,喚起嚴江征曾經的記憶——1983年,翻越東喜馬拉雅山的多雄拉山口;1992年,在珠峰,從東絨布冰川返回營地時,突然遇到大雨。都是與失溫博弈的生死之戰。“身體已經不僅僅是脊柱顫抖,內臟都在顫抖。如果停下或坐下來,很可能就永遠起不來了。”好在當地的民工有經驗,找了一堆樹枝,架起一米多高的柴火垛,把野炊用的瓦斯爐點著,塞在濕木柴下,這才保證火不被暴雨澆滅。考察隊的幾個人就這樣,站在暴雨之中,向篝火取暖。此刻的嚴江征,并不知道,探險隊更大的危機,正等著他。
如果說天氣與地形的艱險,尚可通過裝備和技術應對解決,士氣低迷、軍心渙散,則更考驗領隊的智慧、判斷和決策。
兩天后,探險隊的大部隊與先遣組匯合。嚴江征發現許多人已開始表現出明顯的疲態。有的人甚至目光呈散射狀,要召喚兩、三次才有所反應。“我就知道,有的人已經到精神崩潰的邊緣。再往后走,民工也開始出現不安情緒,不太聽指揮,甚至有意把隊伍往山溝里帶,不愿沿著山脊線走。這是比較頭疼的事情。”

第三天的下午,帶著先遣組仍在前面開路的嚴江征,突然被匆匆趕來的隊員報信:“隊長,軍心不穩,您得回去一趟。”根據嚴江征估算,此時與墜機點的直線距離只剩下800米。行進當中,雖然一直云煙繚繞,但期間有約5分鐘的時間,他觀察到一處明顯地標,就是53號運輸機墜落的福克斯丫口。他抓住時機,迅速地利用老黑山做了定位,確定沒有偏離軌跡,心里才踏實了。從技術層面而言,嚴江征對此行十分有把握。可是,該怎樣說服眾人繼續堅信自己呢?嚴江征返回去,找到大部隊。只見所有人都聚集在一個小平臺上,站立在一地泥水里,而旁邊略微高一點的小土坡上,勉強架了一頂小帳篷,漢克斯老人則在里面休息。漢克斯可能是想起1944年那次失敗的搜尋,他擔憂地問道:“隊長,我這次是不是又要重蹈覆轍了?”嚴江征一邊鼓勵、安撫著這位80歲的老人,一邊想該怎樣控制當下的局面。“隊長,我們是不是走錯路了?我們的食品已經不多了!”一名隊員大聲質問。一看有人挑頭,民工們迅即開始交頭接耳,發雜音,各種動搖。
嚴江征明白,在這種特殊的環境和情境之下,不可能短時間把軍事地形學給大家講一遍,只能強調探險隊的紀律,首先必須嚴禁有人脫隊——在密林深處,走錯一步可能就永遠出不來。身為隊長,他要對所有人負責。平時少言寡語的隨隊醫生何杰說:“你們以前從來沒進過這么大的山、這么密的林子,GPS會用嗎?指北針懂怎么操作嗎?地圖知道怎么看嗎?這個時候不聽隊長的,想自己逃生,我基本可以斷定你們將永遠回不了家!”在這關鍵時刻,何杰憑借過去在當地所具有的影響和威望,為穩定民工的軍心,發揮了重要作用。天色漸暗,雨也下得更大。站在暴雨和泥水中,烤著篝火,經過長達幾小時的溝通,探險隊總算團結一致,重振旗鼓。“人在面對未知時會產生恐懼,求生是本能,這都可以理解。但如果不加以疏導、控制,一旦這種情緒泛濫開來,輕則是放棄任務目標,重則人員傷亡。”人心雖已穩住,可新的危機又來了——80歲的漢克斯出現輕微的感冒癥狀。嚴江征一下想起自己1981年在橫斷山考察時,云南動物所一位七十多歲的老教授彭鴻綬,就是因為一場感冒,引發高山性肺水腫,不幸在山上辭世。眼下化解危機最好的辦法,是快速降低海拔高度。嚴江征當機立斷,決定沿緬甸一側往下走。降到大約海拔2千多米時,發現一戶孤立的房屋,走近一看,居然是老鄉——克欽族新民主軍的一位民兵副連長,他正開著一輛卡車往中國境內拉木材。嚴江征喜出望外,立即將大部隊安置在老鄉家,并包了這位民兵連長的車,跟著他過境,到中國境內采購一些物資補給,買了包子、米飯和各種炒菜,連夜出境,回到位于緬甸的獨立屋。那晚的探險隊終于飽餐一頓,隊員們信心滿滿地紛紛表態,第二天要重新往上爬,一定要見到53號運輸機。其實,出發前,嚴江征預計5至6天可到墜機點,就按照7天來準備食物——在任務完成時應該還有30%的富余。可民工們犯經驗主義,認為直線7.7公里很快就能到,不愿背那么多食品,被迫將部分物資遺留在片馬丫口,導致后面的行程節衣縮食。“有幾天,我和葉研兩個,每人、每天只吃一根最小號的火腿腸。”
嚴江征想,當年,53號運輸機的機組人員或許也遇到了類似的情況。假如他們墜機后僥幸生還,也極有可能因為彈盡糧絕而無法走出這密林。第二種可能,是他們打算返回中國軍隊所控制的區域,只能向東走到達怒江,從山里走出來,卻被日軍巡邏隊發現、殺害。第三種可能,是在泅渡怒江的時候,因體力透支,被江水吞噬。嚴江征在出發前便囑咐隊員,準備好祭品:一瓶白酒;一罐可口可樂——這是當年給美國飛行員配發的物資;兩包駱駝牌香煙。而鮮花,則是從高黎貢山采摘的幾枝盛開的杜鵑花。探險隊計劃在到達墜機地點后,搞一個簡單的祭奠儀式。1997年6月21日下午14點多,盼望已久的時刻終于到來——探險隊魂牽夢縈的53號運輸機殘骸赫然眼前。

機身依舊可見清晰的C53字樣
它的原始狀態相對較好,但機頭駕駛艙和機身是斷裂開的。韓文斌根據現場的地勢和飛機的殘骸狀況,初步判斷當時應該是高速旋轉的螺旋槳飛出,把駕駛艙和機身給切開了。飛機在墜落的時候,極有可能貼著山脊一段相對平緩的斜坡,用機腹滑行;滑行之后,又彈跳起來,再拍下去,底下那棵高大的杜鵑樹,把飛機的整個右翼給戳穿了。與其說墜落,不如說53號運輸機在高黎貢山的山脊上做了一次高難度迫降。
“找到53號C53運輸機”——這個長達53年的愿望,今天終于部分地得償心愿,80歲的漢克斯,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老人俯身親吻著機身,隨后轉到駕駛艙,檢查開關、座椅、保險帶,口中念念有詞,或許是在進行專業分析,或許是喃喃自語。隨即,老人臉上浮現出哀傷的神情。現場默契地寂靜下來,沒有一個人向老人提問,或交流——嚴江征交代過,不要打擾漢克斯,給他一些時間,享受“重逢”的一刻。從機艙走出來的漢克斯,環顧四周,找不到昔日戰友遺骸或遺物的任何痕跡,千頭萬緒化作一聲嘆息:時間湮沒了許多東西,也讓53號運輸機機組的結局無法復原。他們,為了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遠離家鄉,在這片長達八百多公里的深山峽谷、雪峰冰川,冒著不穩定的高原氣流,強行穿越敵軍的空中封鎖,永遠消失在這里。他們這個群體,是一群平凡卻又不凡的英雄,值得世人永遠緬懷。嚴江征無數次被問及,這次考察的目的是什么?難道就是找到一堆飛機殘骸嗎?若僅如此,完全沒必要冒著一系列風險,帶上老漢克斯。“我們所要尋找的,并不僅僅是一堆冰冷的金屬碎片。我們需要搜尋和發掘的,是那些有血有肉的歷史,是戰火中細節的溫度。”“不管機長福克斯在他的國家、他的家鄉,有沒有名氣,但是他參加了我們中國的抗戰,在中國犧牲,這樣的人,我們應該給予他足夠的尊重。”
探險、考察結束后,嚴江征請攝影師在美國,對福克斯的家鄉進行了一次尋訪。那是德克薩斯州西北角的一個小城達爾哈特,周圍都是牧場,沒有名勝古跡。攝影師拍攝了五十幾年前,福克斯離開家鄉所乘火車的鐵路——如今已報廢,周邊芳草萋萋,只有覓食的鴿子,造訪著附近的谷倉。在達爾哈特的博物館,福克斯當年的同學、朋友聚在一起,聽了漢克斯關于這次探險、考察的演講。攝像師在拍攝的時候,旁邊有人悄悄提醒:“人群中那位頭發花白的女士,正是福克斯當年的女友。”福克斯是獨生子,他的父母過世后,在達爾哈特的小鎮只留下一塊刻著“FOX”的墓碑,兩邊是他父親母親的名字。漢克斯恭敬地把從墜機現場帶回的一塊53號運輸機的殘片,端正地擺放在福克斯父母的墓前。2002年10月,中國探險協會策劃、籌備,由時任中國最高領導的江澤民主席題詞的福克斯銅像,被隆重地送回福克斯的家鄉,象征斯人魂歸故里。在策劃之初,許多人不敢相信,中國的國家元首會給一名普通的美國軍人題詞。只有嚴江征胸有成竹地說:"95%可行,而那5%的不可能,是因為秘書沒把這份申請報告放到領導的辦公桌上。”10月22日,由中國探險協會策劃、籌備,中國國務院新聞辦和美國布什總統圖書館聯合主辦的“駝峰航線”飛行員吉米 · 福克斯紀念銅像揭幕儀式及“駝峰航線”紀念圖片展在美國休斯敦布什總統圖書館隆重舉行。中國航空公司聯誼會、駝峰空運協會、中印緬戰區聯誼會、14航空隊聯誼會、飛虎協會等美國的老兵組織中大批老兵都專程出席活動,他們對中國這一充滿人情味的相關安排非常感動。

給銅像揭幕的,除了漢克斯,還有一位特殊友人彼特。他是當年和福克斯同日執行同一任務的飛行員之一。彼特駕駛的飛機跟在53號運輸機之后,親眼目睹了它被一股氣流卷下去。因為酷愛攝影,彼特在空中拍照時,竟意外地為53號運輸機留下了最后的珍貴照片。10月24日,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在訪問美國期間,專程來到休斯敦,與美國前總統老布什先生在“駝峰航線”飛行員吉米·福克斯紀念銅像前合影留念,并發表重要講話。2005年12月,怒江“駝峰航線”紀念館在片馬鎮正式落成,對外開放。經過拼裝、修復后的53號運輸機殘骸,安放其中。53號運輸機見證的是人類抗戰史上的閃光一頁,兩個在地球不同位置、有著不同文化的國度,面對共同的敵人,并肩作戰,淬煉下彌足珍貴的友誼。歲月荏苒,英雄、航線、軍機或許會消逝,但那段烽火歲月所展現的“人類對親情與友情、對和平與正義的永恒追求”,彪炳千秋,永留史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