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2023年4月結(jié)束歷時7年徒步旅行,杉道,一位熱愛戶外徒步的詩歌愛好者,于2023年4月結(jié)束漫長的7年旅行——單人重裝徒步走完“入藏十三線”,總行程約19000公里。這13條入藏線路包括:川藏南線、川藏中線、川藏北線、滇藏線、丙察察、丙察左、新藏線、阿里大北線、阿里中線、山南線、珠峰線、唐蕃古道、青藏線。

在徒步之前,杉道深感自己的詩作充滿憤懣,他徒步的初衷是希望“通過真實的經(jīng)歷,而非虛構(gòu)的向往,創(chuàng)作出一本充滿真情實感的詩集,一部經(jīng)歷苦難后的祥和之作。”

2020年11月 川藏北線孜珠寺
在他踏上征程的那一刻,滿懷壯志、心懷詩意,懷揣著出版一本詩集的夢想。他將這段徒步之旅命名為“詩人之路”,寄寓著成為詩人的追求。然而,現(xiàn)實往往與夢想背道而馳。隨著徒步的深入,杉道身上的疲勞和傷痛逐漸積累,疲憊與心理的斗爭占據(jù)了他原本屬于詩意的心境,與想象中的詩意漸行漸遠。“到最后,我在路上寫的詩不過只有20多首,這與我最初的設(shè)想,或者說夢想大相徑庭?!?/span>

2019年8月 徒步新藏線(拍攝者:后知后覺)
盡管這段旅程并未如愿完成一本詩集,卻帶來更為珍貴的收獲。在徒步“入藏十三線”的過程中,他認識到自己無需一味追求成為詩人,而“詩人之路”于他而言意味著“回歸平凡,明白自己不必成為詩人的路”。

在徒步“新藏線”之后,杉道獲得到一個在國外工作的機會,也拉開了一定距離審視自己走過的路。在心靈得以安寧的時刻,他創(chuàng)作出自己七年來最為滿意的一首詩——《暮歌》。
《暮歌》
每放一條生
就畫一條通天的梯子
父親說你比不上那個更小的騎手
身后的山脈下雨了
今夜會夢見一種鳥
巢筑在措上 起伏呼吸
禿鷲活滿萬年就要升起
遠處有人吹響鷹笛
一片羊群裹挾牧歌回來
古道上一座煨桑的村莊
只有冬天和離群是寒冷的
自由的人 十點結(jié)冰了
不能一飲而盡那江河水
我想你了 你曾是誰啊
這首詩對他意義深遠,因為“它摒棄了我最初詩篇里的憤怒和不安,呈現(xiàn)出一種通過徒步歷程磨練后的心境,一路之上將心中的積怨抹平?!?/span>

杉道原本是一個非常宅的人,直到他去法國留學(xué)后。由于學(xué)生公寓不夠,他被分配到當?shù)匾晃粏斡H老奶奶家中居住。這位老奶奶年近70,卻身體硬朗,每個周末都出門徒步。杉道跟著她走遍了法國中部地區(qū)所有短線。留學(xué)期間,每年暑假,杉道都會用一個月打工,再用一個月乘火車環(huán)歐旅行。他漫無目的、隨心所欲,過夜的地方遍布機場、火車站、公交站臺……杉道坦言,盡管有很多人憑借豐富的想象力創(chuàng)作出雄偉的作品,但他選擇用真實的經(jīng)歷換取真實的文字,而非通過想象。“我想讓自己成為一個經(jīng)歷豐富的人,真切感受那些自找的苦難,而非將文字僅停留在紙面之上?!?/span>

2021年4月 丙察察
回國后,他找到一份詩歌編輯的工作。期間,閱讀倉央嘉措的詩歌讓他對西藏產(chǎn)生濃厚興趣,他不再滿足于想象中的文字工作,而是渴望親自走一遍,親眼目睹倉央嘉措筆下的世界。2017年,他辭去工作,開始徒步他的第一條入藏線“川藏南線”。然而,想象豐滿、現(xiàn)實骨感,徒步并非一帆風(fēng)順。

2017年 徒步川藏南線(拍攝者:隔壁老王)
“我在翻過業(yè)拉山之后要過怒江橋。結(jié)果我剛剛走到一半就被一條流浪狗給咬了。站崗的武警幫我攔車,讓我到前面的縣城打疫苗,沒想到縣城的疫苗剛好用完,醫(yī)生建議我立即搭車到300多公里外的昌都。在被咬的第23個小時,我接種了狂犬疫苗的第一針?!?/span>由于狂犬疫苗有固定的接種時間,在徒步過程中,杉道需要搭車去有疫苗的地方打針,之后再搭車返回徒步地點繼續(xù)行程。他事后計算了一下:“川藏南線我總共走了86天。如果不算在路上耽擱的時間,純徒步是68天?!?/span>

2019年8月 新藏線無人區(qū)
杉道徒步過程中的最大負重是穿越新藏線的阿克賽欽盆地?zé)o人區(qū)。這段路長達500公里,最長的補給間距在230公里左右。“我正常的負重在20公斤左右,但這段路是13條進藏線中補給間距最長的一段,所以我必須要負重25公斤。當時也是強迫自己一定要走下來?!?/span>針對“無人區(qū)”這個概念,杉道走過之后感覺并非如想象中那樣荒涼和絕跡。即使在阿克賽欽盆地,最長的一段無人的路也就80公里,路上一直都有人,沒有想象中危險。不過,一路上確實可以看到很多野生動物的身影,如黃羊、藏羚羊等。

雖然行路艱苦,但杉道生活在戶外,每天所見皆是大山大水、遼闊天地,他用赤子之心與天地對話,用身體去感受山川湖泊,從而汲取靈感。“只有站在更高的維度,有機會俯瞰那些走過的山川,我才會看到這個世界由原來的高低不平變成一馬平川?!?/span>值得一提的是,杉道“入藏十三線”的終點有三個,它們分別是布達拉宮廣場、八廓街的一家小店,以及一場拉薩的雪。每次徒步到達拉薩后,他都會停留在那里一段時間,期待與拉薩的雪相遇。在2022年,他終于如愿以償,真正遇見了那場雪。

2022年2月 拉薩的雪
盡管未能親眼見到倉央嘉措筆下的宕桑旺波和瑪吉阿米,但是在他內(nèi)心其實已與他們交錯過無數(shù)次。“我覺得,無意之間我一定與他們擦肩而過。他們也許就是那一個個匍匐在地的藏民,從來處來,到去處去……”

2022年3月 唐蕃古道偶遇覺姆(女性修行者)
杉道最初踏上徒步之旅時,對于有人拍自己非常反感。鏡頭前的曝光讓他感到不適。內(nèi)心深處,他一直排斥與人交流,尤其是害怕目光注視。然而,隨著與行路中人們的不斷交流,他逐漸克服了心理上的這一難關(guān)。

2022年7月山南線 杉道(右)與檢查站小哥
過去,他說話時基本都是低著頭,對與他人的目光交匯感到畏懼。然而,徒步的過程讓他慢慢變得勇于直視前方和別人投來的目光。“在物理層面,我必須直視前方以保持穩(wěn)定的步伐,這樣才能走得更遠。在心理上,我逐漸敢于注視他人,我發(fā)現(xiàn)與人交往并非總是那么復(fù)雜。比如面對那些藏族朋友,我可以從他們的目光中感受到從未接觸過的善意?!?/span>

2020年9月 川藏北線修行老者
他有幸接觸到一些普通卻淳樸的藏族朋友,“他們見到我的第一眼并不是問你來自哪里,而是問我要不要水、要不要幫助?!?/span>在這些點滴經(jīng)歷中,他領(lǐng)悟到生活中平淡而真摯的人際關(guān)懷,這是他在之前寫詩時從未體會到的。“通過認識這些人,我有機會把自己放得很低,我可以平視或者仰視那些比我更高大的平凡的人。”

2022年7月 山南線隆子縣賽馬
這些“高大且平凡的人”中,有一位大哥給他帶來的觸動最深。在2019年徒步新藏線之前,杉道得知這條線上有狼群出沒。為此,他在網(wǎng)上尋找到一個同行者,網(wǎng)名為“郎心如鐵·冷眼倦天涯”的大哥。這位大哥已經(jīng)成功走過4條進藏線,杉道希望通過結(jié)伴行走,借助他的經(jīng)驗提高獨行的安全性。然而,由于大哥行走速度遠超過杉道,兩人只一起通路了三天。最終,大哥比杉道提前一個月抵達拉薩,兩人也再無聯(lián)系。

2019年7月 徒步新藏線戈壁路段
當杉道完成13條進藏線后,一位外賣員走進他正在休息的青旅。這位外賣員打開頭盔后,杉道認出他就是曾經(jīng)一起徒步新藏線的大哥。杉道了解到,多年來,大哥一直是走完一條線、打一段時間的工,攢夠錢換裝備,再走下一條線……“他給我?guī)砗艽笥|動,是因為這么多年,他一心追求戶外,并把戶外融入自己真正的生活?!?/span>

2023年4月 “郎心如鐵·冷眼倦天涯”大哥
不同于許多網(wǎng)紅將戶外作為自我營銷的手段,大哥展現(xiàn)出真正熱愛戶外的狀態(tài)。大哥的出現(xiàn)讓杉道思考,面對戶外,自己是否能夠放下一切目的,而不是用詩歌的形式將自己包裝得過于崇高。

2021年8月 阿里中線扎日南木措
對于徒步者而言,生死的體驗是最深刻的激發(fā)源泉。曾經(jīng)在路邊,杉道目睹一頭牦牛的尸體,它的腹腔已被掏空,“透過皮囊看到它像宇宙一樣的腹腔”這一景象深深觸動了他。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在偶遇牦牛尸體之后,緊接著他自己也與死亡有一次近距離接觸。在阿里中線的徒步過程中,他選擇到蝦波冬季村搭帳篷,但路過的村民告訴他昨晚有熊出沒,于是他被邀請到夏季村居住。第二天再途經(jīng)冬季村時,他昨天原本計劃搭帳篷旁的房子已被熊群摧毀,村民根據(jù)腳印推測可能有三四頭熊經(jīng)過。

“如果那一天晚上我沒有跟他們走,而是倔強地留在原地,我可能就死在那一天了?!?/span>這種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后知后覺,讓他內(nèi)心顫栗不已。“當死亡和你可能只有一個夜晚的距離,它傳達出徹骨的寒意。我之后再讀到涉及生存與死亡相關(guān)話題的詩歌時,能更實際地聯(lián)想到死亡到底是怎樣一種氣味、怎樣一種形狀、怎樣一種聽覺、怎樣一種肌膚上的觸覺。對于我來講,死亡變得非常具體?!?/span>

2020年10月 川藏北線露營
藏地遼闊,當置身其中,杉道感受到自己的渺小。這種渺小是他看向自然,同時又從自然中看向自我時發(fā)現(xiàn)的,他將其歸為“凝視遠方,也被遠方凝視”。

2020年10月 川藏北線洛戈梁子
“我需要這種遼闊亙古,將自己沖刷一遍、打磨一遍,把自己壓成一個幼苗,重新生長成倔強的野草?!?/span>徒步遠行的意義并非要成為高大的存在。在日記中,他寫下:“人如江河,我們拼盡一生的奔涌,終將到達內(nèi)心可匯江海的低處?!?/span>他期望以更低的位置來看待世界,用一種平視、仰視的內(nèi)心高度去看萬物眾生。

2021年6月 川藏中線川藏鐵路施工現(xiàn)場
他在川藏北線徒步時邂逅一個名叫于旸的北京大哥,隨身帶著一把尤克里里。于旸告訴杉道,路上只要有空,自己就坐下來創(chuàng)作音樂,用這種方式消解孤獨,尋找自己的樂趣。這啟發(fā)了杉道。因為杉道的爺爺曾吹過竹笛,于是他決定學(xué)習(xí)一門中國傳統(tǒng)的竹制樂器,他最終選擇了簫。

2021年8月 阿里大北線色林措
在吹簫的時候,杉道的思維進入一種放空的狀態(tài)。他認為,要將簫吹得好,需要將腦海中的雜念清空。簫的音色本身帶有一種嗚咽的感覺,一種蒼涼之美。這和獨自一人在荒野之中的感覺不謀而合。于杉道而言,音樂和詩歌是他在路上尋找安慰和樂趣的重要方式。

2021年8月 阿里大北線
“對我來說,詩歌仿佛是一輪高懸的古月,雖然它用蒼涼、亙古的夜色籠罩著我,但是其實我跟它的距離非常遙遠。”

2021年1月 大理洱海
徒步讓他真切地感受到與詩歌的距離,盡管詩歌激發(fā)了他的出走欲望,但也讓他意識到,“詩歌只屬于那些愿意把自己的肉身和精神徹底獻祭給藍色高地的人,而不是像我這種為了徒步、為了寫詩而去刻意營造情結(jié)的人?!?/span>在出發(fā)前,他以為自己擁有詩歌;實踐之后,卻發(fā)現(xiàn)詩歌可能永遠不屬于他。但是他依然懷抱著希望,希望在終老之前能出版一本詩集。“雖說我現(xiàn)在覺得自己一無所有,但也許等到我老了的時候,當那種遠去的記憶在我的夢里又浮現(xiàn)出一條遠行的長河時,我可能會在追憶往昔中熱淚盈眶,寫出能感動自己的文字。這是一種可能性,一個近看卻無的春天,最終會跨越寒冬,變成完整的春天?!?/span>

2021年7月 阿里大北線G317K2222(拍攝者:貴陽趙哥)
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仍將繼續(xù),但不再像以前那樣刻意,而將其視為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他仍然堅信,只要內(nèi)心的火種不熄滅,這火苗終將變成火把、巖漿、火山,在某一天噴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