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注人文地理攝影二十年,英國皇家攝影學會LRPS會員、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MAB首席攝影師。從海拔7000米的希夏邦馬冰川到-40米的海底世界,從-60℃的阿拉斯加冰原到50℃的戈壁無人區(qū),從南極到北極,從崖壁到洞穴,他的足跡遍布全球三十多個國家和地區(qū),數(shù)次深入險遠之境,只為捕捉非常之觀。他的攝影之路,同樣是一場探險進階之旅,為了記錄這些極限之境的地理與人文,把自己煉成了登山、攀巖、徒步、潛水、越野等無所不能的攝影界“蔡超人”。

“世之奇?zhèn)?、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span>王安石在《游褒禪山記》中的這句,蔡石十分喜歡,仿佛千年前的故人,提前為自己的攝影之路,寫下注腳。而蔡石的“志”在于,赴極限之境,用鏡頭守護那些不被塵世打擾的風光與人文。“如今,最后一個純粹的使鹿人也走了。 愿,天堂里仍然松針滿地,馴鹿繞膝,老人家永遠幸福地生活在那片無邊無際的泰加林中,還有她生生不息的族人?!?/span>前不久,蔡石在社交平臺寫下這段文字,悼念101歲的“中國最后一位女酋長”瑪利亞·索。她是茅盾文學獎獲獎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的主人公原型,一生守護著一個古老的部落——使鹿鄂溫克。十年前在內蒙根河,蔡石與老人有過一面之緣,短暫地相處了半天。老人給他的印象是無比堅強,盡管在一些人眼中,她有些“不合時宜”的倔強。鄂溫克族人原本生活在大森林里,以打獵為生,與馴鹿為伴,延續(xù)著祖祖輩輩的生活方式和信仰。后來被拋入時代的洪流,整個民族不得不做出改變——當?shù)卣鲇谏鷳B(tài)保護及改善部落生活的目的,生態(tài)移民將他們遷出了世代生存的大山。作為族長,老人認為自己肩負重責,要保證自己民族的興旺、延續(xù)??伤z憾地發(fā)現(xiàn),只能眼看著原有的生活模式在自己手上終結。“她很落寞,不吭聲,我想她的內心是沉重的?!?/span>盡管政府盡責地在鎮(zhèn)上專門為他們修建了定居點。但是對他們來說,最好的生活就是在他們從小到大熟悉的森林里,住原始的撮羅子,每天捕獵,放養(yǎng)馴鹿,采摘野果、菌子,呼吸最新鮮的空氣……離開森林,他們的精神一度陷入痛苦、迷茫。有的人開始酗酒,因酗酒又直接或間接釀成不少悲劇。極少數(shù)族人嘗試跟命運和時代作最后的抗爭——瑪利亞·索老人帶著僅剩的兩三戶人家,孤零零留守在冬天零下四五十攝氏度的森林,與他們的馴鹿相依為命,堅守著一個酋長最后的體面與倔強。“他們的生活已經(jīng)不可逆地改變,回不去了。我相信鄂溫克民族肯定會保留下來,馴鹿也肯定會存在,但不會再有當初那么純粹的生活方式。”只有在特定的地理環(huán)境中,才能孕育特定的信仰。這一點,在最初走上人文地理攝影之路,蔡石便已然明了。
拍攝西藏天葬,在許多人看來,是一種禁忌。而蔡石卻輕而易舉沖破了這份禁忌。進入藏區(qū)拍攝,可以先跟當?shù)厝肆囊涣乃麄兊拿桌瞻妥鹫?、文成公主進藏等故事,這會讓他們覺得自己的文化有被了解、尊重,自然會多一份信任。之后再進行拍攝,他們就會比較理解,也能輕松捕捉到一些有價值的畫面。“你要讓他們感受到你是充分尊重他們的信仰的,而不是出于獵奇去圍觀,不然對方會感到被冒犯?!?/span>2004年,蔡石第一次來到藏區(qū)甘南郎木寺,原本一趟普普通通的旅程,卻在親眼目睹一場天葬之后,徹底改變。彼時的他,與許多年輕人一樣,正在經(jīng)歷生活的極度迷惘,是選擇一眼望到頭的安穩(wěn),還是選擇充滿未知的熱愛?天平的兩端,一直在激烈拉鋸、搖擺。直到那天,他翻過雪山,大概五米之外,浩浩蕩蕩走來一群人,他們從拖拉機上將一具遺體搬下來,進行一番儀式過后,禿鷲便從天邊飛了過來。
“咱們漢族對死亡向來非常忌諱,突然間你發(fā)現(xiàn)一個對你來說特別有重大的東西,放到另外的環(huán)境、另一種信仰中,竟有著完全不同的解讀?!?/span>原來生死也可以如此輕松、淡然面對。葬禮儀式上,甚至沒有家人,沒有哭泣,也沒有任何悲傷的東西。“生死尚且能夠做到如此,那么選擇自己喜歡的東西,有什么好怕的?”回來以后,蔡石做了人生中最重大的一個抉擇——辭去銀行工作,一切從頭再來。要知道,以他當時在銀行的工資,一年夠在北京買一套房。失去人人稱羨的“鐵飯碗”,生活肉眼可見地從優(yōu)渥走向窘迫:半年沒有過一分錢收入,從精裝住房搬進地下室,開始擠公交、地鐵……從放棄安穩(wěn)的那一刻起,蔡石便已做好這一切可能發(fā)生的準備。剛進入攝影行業(yè)的那會兒,國內還有很多不通公路的地方,可以拍到許多原汁原味的人文,相對比較精彩、有趣、純粹。如今,交通四通八達,大量現(xiàn)代文明,物質的、文化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滲透到許多原來封閉的生活體系,沖擊、瓦解著那些本就脆弱的文化。慢慢地,蔡石開始轉向風光地理,與車企、戶外品牌、科考團隊等進行了一系列跨界合作,成為國內最早一批將商業(yè)與創(chuàng)作結合得比較成功的攝影人,作品也在新媒體平臺收獲了大批粉絲。他對自己的拍片有著嚴苛要求:絕對不拍“糖水片”,制造視覺垃圾。
好的作品,不可以只停留在“哇塞”
作品除了第一眼要讓人直呼“哇塞”以外,是不是還能看出別的東西?過了5年、10年,還是不是一個好作品?這很關鍵。比如拍雪山,蔡石會把哈薩克族的氈房等元素也融進去,他希望別人在感受這些地理、地貌壯美的同時,對生活在這種環(huán)境下的人,也有所了解。“這比單單拍雪山有趣得多?!?/span>地理決定了一個地方的人文、藝術、生活,方方面面。只有在宜居的江南水鄉(xiāng),才會出現(xiàn)刺繡這類溫婉的東西;只有在西藏,才會誕生那么純粹的信仰。因為人在極端惡劣的環(huán)境中生存,必然需要尋求精神上的超脫,以緩解肉身的苦楚,獲得內心的愉悅。人文與地理是不可分割的整體,因此,戶外拍攝時,蔡石也更愿意把它們當成一個整體去呈現(xiàn)。除了人文元素,科學元素也是一張有價值作品的重要加持。比如通過影像展示某種特殊地貌的形成原因,給大眾科普一些地理知識。大千世界,人文、地理、科學的知識無窮無盡,永遠有說不完、學不完的東西,這些是拍不完的。“如果能在美的基礎上,附加傳遞一些科學價值,或記錄一些不同的生活方式,可能會讓攝影變得更有意義一些。”探險同樣如此。蔡石很清楚自己不屬于那種可以純粹為了探險而探險的人。學習登山、攀巖、攀冰、結繩等探險技能,是因為有的拍攝工作需要在海拔7000米之上的冰川上進行。除了專業(yè)能力,自己還必須具備抵達的能力。不管探險,還是攝影,蔡石希望自己能傳遞出一些超越這些行為本身的東西,開拓人們的思維和眼界,看到世界的多元。
在一次冬季從北極圈內橫穿整個北極冰原的拍攝中,經(jīng)過阿拉斯加冰原時,蔡石感覺自己進入了盤古開天地一般的混沌世界。
那里最低溫度達到-65℃,每天上午10點才天蒙蒙亮,太陽也始終陰沉沉,下午14點天又黑了。天氣捉摸不定,時不時還有暴雪,蔡石遇上過最大的一場,雪像棉花團一樣,一朵一朵往下砸,車在里面已經(jīng)完全找不到方向。
這段六百多公里的路程,風險遠不止于此。
全程幾乎沒有信號,只有一個補給站,無論車子還是人,一旦中途出現(xiàn)任何問題或意外,極大可能求助無門;路面多為砂石路,而且覆蓋著厚厚的冰與雪,陡坡層出不窮,稍有不慎,車子便可能被甩飛。
▲阿拉斯加冰原冰雪覆蓋的路面此外,北冰洋內有許多為油田而修建的路,路上時常能見到18輪的大型卡車拉著各種裝備呼嘯而過。在這條鮮少有人經(jīng)過的路上,卡車司機師傅大概不會注意到這個時節(jié)會有外來車輛進入。尤其在上坡的時候,假如迎頭遇上,根本無處可躲。
因此,駛入前,團隊專門租了CV接入對方的對講機系統(tǒng),每次爬坡或下坡前,先開始呼叫,確定前方?jīng)]有來車才敢過去。
“冰原上,凜冽的狂風,毫無遮擋地直搗而下,將世界萬物任性地雕琢成自己的模樣??苹闷斜槐獾臉O寒世界,莫過如是?!?/span>
▲恍如科幻片中被冰封的極寒世界的樣子的確,人跡罕至的冰雪天地,時常是不少影視作品的靈感來源。比如《星際穿越》《權力的游戲》的部分場景,就是取自瓦特納冰川。
瓦特納冰川的末端,是全世界最密集的冰洞分布區(qū)域之一。那里有被水溶以后沖刷出的藍色冰洞,規(guī)模非常大,高達二三十米,長度綿延幾公里。有的溶洞被水侵蝕后,出現(xiàn)一排排整齊的凹槽,像龍鱗一樣,邊緣波光粼粼,照得整個洞穴泛著青光,視覺上極為震撼?!稒嗔Φ挠螒颉分械凝埦Ф丛驼沁@里。
“那個地方可能是整個地球上,你能夠到達的,能看到的,最好看、最壯觀的冰洞。”
與北極不同,被譽為世界第三大冰川的普若崗日有著另一番景象。
“它是由幾百個大大小小的冰川組成大冰原,底部是參差不齊的正在消融的冰塔林、冰洞、冰棱、冰柱,形態(tài)各異,頂部有一些小的冰谷。規(guī)?;趾?,相當驚人,猶如連片拔地而起的冰墻,一望無際,潔白無瑕。”
從極寒地帶,跨越到極熱叢林,對于一年有300天在世界各地拍攝的“蔡超人”而言,往往只是一天之內的切換。在中緬交界的高黎貢山原始熱帶雨林,因其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成為世界物種最豐富的地區(qū)之一,堪稱天然植物園和物種基因庫。今年年初,蔡石跟隨西雙版納植物研究所科研人員一起進入考察,又一次記錄下大量極其珍貴的資料。“科考團隊至少有發(fā)現(xiàn)三十幾個新物種?!?/span>其中,有一種蘑菇叫叢傘膠孔菌,能發(fā)出綠色的璀璨熒光,從一片菌叢經(jīng)過,就像走進了《阿凡達》的世界。
▲會發(fā)光的叢傘膠孔菌蔡石還完整地記錄下世界上最大水生植物王蓮的生長過程,這在國內還是第一次?!皬娜~子剛剛水上升起,到長滿整個池塘的過程,總耗時一個半月,每兩分鐘記錄一次?!?/span>大家耳熟能詳?shù)奈灮鹣x,但很多人其實并不知道它的幼蟲原來長得像一個盔甲武士,十分勇猛。也不知道它會在哪天忽然“退去鎧甲”,變成美妙的螢火蟲,悄悄在夜幕降臨后,“引領”一場起森林演唱會。
▲螢火蟲點綴的夜晚林間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這片原始叢林里,高黎貢山西側、緬甸北部的位置,還生活著一群與世隔絕的人。這些原始村寨仍以刀耕火種為主,不通電、不通公路,沒有小賣部、沒有手機等現(xiàn)代化的東西。居民多為景頗族、白族人,信仰的是天主教,語言以緬甸語為主,有的會講普通話,有的甚至會說藏語,因為他們與西藏的獨龍族相距并不遠。他們的生活方式十分有趣。比如談戀愛要見一面,基本靠蹲守。如果是同村,男生會守在村口等自己心儀的女孩經(jīng)過,然后對著她彈吉他、唱歌。如果兩人不是同一個村子,很可能一年都難得見一面。“有一男生,遠遠看到心上人迎面走來,興奮得不行,躺在地上打滾。”那里的人,六七歲開始下田干活,十三四歲結婚,十六七歲完全承擔起家庭責任,平均每家都有十幾個小孩。這片充滿神秘、猶如世外桃源般的地域,容易給外界一種“溫順”的錯覺。然而事實恰恰相反,這里環(huán)境兇險異常。一到雨季,林子里每天大雨磅礴,瘴氣彌漫。穿什么鞋、什么衣服都不好使,每天都會被淋透。并且,濕了也不能把衣服脫下來。因為,只要有皮膚暴露在外,就會給無孔不入的螞蟥、毒蠅可乘之機。有一種小花蒼蠅,至今回想起來仍是蔡石的噩夢。剛被它叮的時候不痛不癢,可兩三天后,叮的地方便會腫脹、潰爛。“我全身都腫了,整個腿就開始流膿,晚上疼得睡不著覺。當年我們遠征軍從緬甸撤退回來時,經(jīng)過一個野人山區(qū)域,死了三萬多人??梢娺@片密林有多'毒'。”不過,業(yè)界“蔡超人”的外號,也并非浪得虛名,對于經(jīng)常深入各種極限環(huán)境拍攝的蔡石,這“排面”只能算家常便飯。
“我可以在川藏、滇藏、青藏等高海拔地區(qū)每天6點工作到24點;在美國國家公園自己一個人開車,晚上寫文章、修照片,20天跑了8000公里;全球各地飛很多人需要調時差,對我來說不存在的,一切只有工作、拍攝?!?/span>
今年下半年,因為疫情防控,被迫停工在家的這兩三個月,是蔡石二十年來在北京待得最久的一次,他也心安理得地體驗了回“擺爛”。
“也是個不錯的機會。人總得停下來思考,給自己充充電,順便也躺平一下。”
被問及會不會擔心事業(yè)遭遇瓶頸,蔡石的回答頗為意外。
“有瓶頸挺好的。保持對瓶頸的焦慮感,給自己一定壓力,人才會進步。當你總覺得自己‘老子天下第一’,那才是最危險的?!?/span>
蔡石也從來不擔心出了好的作品卻得不到市場認可或被埋沒。
“如果得不到認可,那一定是我的能力還不足以滿足受眾。受眾沒有問題,需要提升的是我自己?!?/span>
他說,當下最缺的不是受眾,缺的是好的內容。
給自己充電的這段時間,蔡石看了大量科學、文化、歷史題材的紀錄片,讀了杉本博司的書。他越來越意識到,攝影的功夫,其實都在攝影之外。
“攝影,需要對這個世界有很深刻的認知,獨到的見解。”
隨著認知的提升,你會發(fā)現(xiàn),回頭看當初看過的東西,是不一樣的。
比如,第一次去三江源,蔡石只覺得,景很美、水好多;第二次再去,他知道那一片區(qū)是因為有大量的河渠、濕地、湖泊匯聚,構建成了一個龐大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所以才會形成“中華水塔”。
“當你站得足夠高,對文化有足夠深度的理解的時候,解讀事物的角度,自然會令人耳目一新。視野的開闊度,也將是之前所完全不能比擬的。”